網際網路不再迷戀北上廣

作者：姚心璐，編輯：羅麗娟

來源：全天候科技（ID：iawtmt）

01 逃離北上廣

2月19日元宵節，這是工作以來，張子豪第一次和家人在這個節日一起聚餐。

往年此刻，他已經傳回北京，坐在網際網路公司的一個工位上，多數情況下，他會以加班來度過這個節日。不過，今年春節過後，他決定留在家鄉成都。

從大學畢業至今，他已經在北京工作了8年，妻兒留在成都，每年有一半時間，妻子會帶孩子到北京和他團聚。張子豪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騰訊，大約4、5年之後，跳槽換到趣店。

隨著孩子快到入學年齡，他開始考慮回鄉，“從房價、戶口上看，我都沒辦法把家人接過來，一直住在北京，回成都是早晚的事。”離開的契機，發生在2018年底，11月，趣店決定搬遷至廈門，最開始，只是號稱部分員工前往廈門出差，不久後，要求幾乎全部員工遷至廈門。

對於張子豪來說，廈門和成都同樣意味著離開一線城市，兩者之間，他選擇了回家。

張子豪背後，是大批網際網路“大齡程式員”的共同選擇。北上廣一線城市的競爭、戶口、生活成本，使這些已經成家的程式員們考慮“逃離 ”，回到二、三線城市。

提升他們“逃離”意願的另一個原因，是網際網路行業在二線城市的快速發展。“以前回家，感覺和北京的網際網路環境沒法比，在發展階段、能力上，都落後兩三年，”張子豪感慨，“大概從2年前吧，差距越來越小，現在幾乎是同步的。”他坦承，行業環境的變化，使他在抉擇“去與留”時，減少了顧慮。

如果說，張子豪表達了部分網際網路從業者的心聲，他的前東家趣店“南遷”，則代表了部分網際網路企業的選擇：出於成本、政策等多方面考慮，將公司總部遷往二、三線城市，或是在當地建立“第二總部”。

在最近幾年中，除趣店外，在成都、武漢等二線城市（也被稱為新一線城市）落戶或建立分部的網際網路企業包括：騰訊、阿裡巴巴、小米、位元組跳動、小紅書、鎚子科技、瑞幸咖啡，不一而足。

這些企業的到來，為當地帶來了稅收、人才、更多活力和更前沿的網際網路樣式。但硬幣的另一面，網際網路公司的特點決定了他們也可能為熱烈歡迎他們的“新一線城市”帶來潛在的風險。

在網際網路公司大遷徙的潮流下，中國網際網路版圖正在經歷新一輪調整。

02 到二線城市去

二線城市開始與大型網際網路企業掛鉤，大約是在10年前。

2007年，騰訊在剛剛開始運營的成都天府軟體園中，買下兩棟樓，建立成都分公司。十年之後，在全國爆紅、成為騰訊營收支柱的《王者榮耀》，即誕生於此。

2009年，阿裡進入成都，並宣佈在此建立研發中心，投資1億美元，成為四川網際網路行業當時最大的投資專案。

時過境遷，這些事件所引發的討論已逐漸消聲。再次引發“網際網路逃離北上廣”這一話題，是在2017年10月，小米CEO雷軍宣佈將在武漢建立小米的第二總部，總計將投資230億元。

從土地拍賣資訊上看，小米武漢總部佔地面積將超過2.8萬平方米，雷軍稱：“小米武漢總部是以萬人規模來規劃和思考的，將以研發為核心。”

武漢對爭取雷軍和小米的到來，表示了極高的誠意。據說有這樣一個小細節：雷軍有一次搭乘凌晨兩三點抵達的航班前來武漢考察市場，當時的組織部長堅持到機場迎接，使雷軍頗為感動。

▲小米武漢區域總部規劃圖

一年之後，小米內部鼓勵“搬遷”的跡象更加明顯。部分員工收到公司郵件發來的《搬遷員工相關福利政策》，這份內部檔案顯示，在2019年3月31日前，從北京搬遷到武漢、南京兩地的員工，可以享受“工資不變、一次性補貼3萬元、當地人才公寓住宿、以及當地低價買房不限購”的福利政策。

在2018年8月的一次講話中，雷軍談到，鼓勵員工轉崗到武漢工作，雖然初期條件差一些，但到2019年9月，條件將會大幅度變好，到時將按照到武漢的落地人數分房。

小米“南遷”僅僅是開始，從2017年至今，在“逃離北上廣”這個顯得有些“標題黨”的話題下，一系列網際網路公司選擇在成都、武漢、西安、廈門、海口等城市落地，並以此為基礎，在當地繼續擴招。

落地武漢4個月後，小米又在南京舉行簽約儀式，在當地設立南京總部；2017年6月，在鎚子科技的新一輪10億融資中，有6億元出自成都政府所屬投資企業，同一年，阿裡巴巴在西安成立西北總部；2018年11月，趣店宣佈遷至廈門，幾乎同一時間，小紅書全球零售總部落戶武漢；從2018年起，位元組跳動先後在武漢、杭州、成都等五個二線城市設立中心。

“與傳統行業相比，網際網路在進行轉移時，對環境的適應性更強。”上海交通經濟學院特聘教授陸銘在接受採訪時對媒體分析，傳統行業受到供應鏈限制，轉移需要搭配龐大的上下游企業，而網際網路以“人”為主，異地辦公難度較低，在遷移時對環境的適應性更強。

如果說網際網路企業向二線城市的遷移，對於一線城市意味著某種程度上的“失去，對二線城市，則是“得到”和“發展”。

與北京中關村一樣，如今在每個“被選擇”的二線城市中，都有一個類似的科技園區，比如，成都天府軟體園，武漢光谷，廈門軟體園等等。在過去幾年中，這些園區的網際網路企業數量在快速增加，不完全統計，在“第二總部”政策下，武漢光谷已經“收穫”網際網路企業超過62家。

在這裡發展的網際網路企業，無論是房租、或是人力成本，都比一線城市更低。戴德梁行2018年底釋出的報告指出，在寫字樓的租金水平上，一線甲級寫字樓的平均租金為309元每平方米每月，接近二線城市的三倍。更不用說政府在招商引資時為企業提供的低價土地、免租金等優惠政策。

在人力成本上，多數情況下，從一線城市遷來的員工薪水不變，不過，一位二線城市網際網路招商人士表示，在本地招募的員工，薪水約為一線城市的八成左右。

成本降低，企業有更多的資源傾斜到規模擴張上。2018年8月，小米人工智慧業務部遷至武漢時，雷軍對小米人工智慧與雲平臺副總裁崔寶秋許諾，公司對搬遷到武漢給予3倍支援，在北京招1人，對應在武漢可以招3人。

根據《長江日報》報道，湖北省政協委員、小米武漢總部負責人劉國俊在今年1月表示，截至2018年底，小米武漢辦公面積達到1萬平方米，現有研發人員約1200人，2019年，準備再租1.3萬平方米寫字樓、面向全球招收1000名研發工程師。

“對於城市來說，網際網路企業落戶，不僅僅帶來稅收，更意味著產業轉型和發展，以及人才的引進和迴流，”武漢光谷網際網路+辦公室負責人表示，武漢擁有武漢大學、華中科技大學等一流學府，發展網際網路行業，有利於大量本地畢業生和人才留存。

03 “新一線城市”間的爭奪戰

隨著商業資源集聚、城市人口活躍等指數飆升，二線城市中，成都、武漢、南京、天津、杭州等地被冠以“新一線城市”之名，他們在吸引網際網路公司方面，開始了新一輪爭奪戰。

對於網際網路企業的到來，新一線城市們正在表現出極大的熱情，新的“網際網路發展程度梯隊”正在形成。

在多位採訪物件看來，目前藉助阿裡巴巴創造的電商環境，杭州已經在此輪競爭中獨佔鰲頭；此外，武漢和成都有望爭奪“第二名”的寶座，兩者從高校人才資源上不相上下，分別為西南、華中重鎮，成都有先發優勢、武漢得利於地理優勢，在對網際網路企業的吸引力上各有千秋；廈門、海口等城市屬於“新晉明星”，雖然發展與前一梯隊差距較大，但近期引入趣店、瑞幸、位元組跳動等明星公司，一時也備受關註。

為了吸引更多網際網路企業前來落戶，稅收、租金、土地等優惠政策，成為各地給出的標準配置。

土地拍賣資訊顯示，2017年7月，廈門同安區將一塊5.3萬平方米的科教用地，以1.06億元的價格轉讓給趣店，按建築面積計算，摺合樓麵價每平方米不足700元，僅為同期住宅用地樓麵價的三十分之一，儘管土地使用許可權與住宅不同，這個價格仍有“半賣半送”的意味。

“政府除了給了一塊很便宜的地，還支援趣店和當地金融機構合作。”一位接近趣店人士透露說，廈門對趣店的到來十分歡迎，同時許諾，鼓勵當地銀行為趣店提供資金，並支援廈門銀行與趣店共同申請消費金融牌照。

▲趣店競得的2017TG02地塊衛星圖

部分城市甚至會直接為企業的融資提供支援。2017年，鎚子科技在第六次被傳倒閉之後，終於拿到一筆10億元融資的“救命錢”，其中6億，來自具有政府屬性的“區屬國有企業”成都東方廣益投資有限公司，一半為債券融資，一半股權融資。

時年6、7、8三個月，羅永浩連續在成都註冊三家子公司，分別為成都鎚子科技集團有限公司，成都野望數碼科技有限公司、暢呼吸科技（成都）有限公司。

危難之中被援助，羅永浩對成都表達出相當明顯的感激之情，他不僅在成都購置了自己的第一套房，2018年8月，在鎚子科技北京釋出會上，羅永浩公開宣稱，“我們是來自四川省成都市成華區的知名企業鎚子科技”。“鎚子”一詞，在四川方言中含義不好，羅永浩甚至承諾，今後將會改名。

成都對鎚子也寄予厚望。成都的網際網路行業一直以遊戲為主，在消費電子領域，缺乏代表企業。

成都東方廣益投資相關負責人曾對《成都商報》解釋稱，投資鎚子，一則看重鎚子已經積累了5年的技術和團隊，二則，鎚子科技作為手機製造商，與本土產業鏈互補性較強，可以抱團做強，這也符合成都打造電子資訊產業生態圈的重點方向。

除了財、物等硬體支援，新一線城市在爭取網際網路企業落戶的過程中，也在提供了“軟體支援”的配套服務。

2015年，一篇《出了雷軍周鴻禕，湖北卻消失在中國網際網路版圖》的文章在網上流傳，講述了網際網路大佬中，雷軍和周鴻禕均為湖北人、微信創始人張小龍畢業於華中科技大學，但湖北本地網際網路發展卻相當慘淡。

這篇文章對武漢影響甚大，“省市區各級領導都受到了觸動”，武漢光谷網際網路+辦公室負責人表示。

隨後，武漢相關部門決定，專門成立“網際網路+”辦公室，專門挑選年輕幹部，以“年輕人服務年輕人”的方式，進行網際網路企業的招商和支援工作。

該辦負責人介紹說，當時要求高新區全部80後幹部參加此次選拔，先自述對網際網路發展的看法，再透過筆試、面試等過程，從120人中，最終挑選出3人，組建網際網路+辦公室。

“最後一輪面試，有二十多個人參加，”該辦負責人回憶，“面試官包括高新區最大的幾家網際網路公司一把手，相當於讓企業自己來決定服務他們的人選。”

在他看來，近幾年的工作中，辦公室的三個人，成為網際網路企業的“免費FA”，協助企業在全國範圍內，招人、找錢、找資源。經過三年的工作，比起政府人員，這位負責人更像一位網際網路從業者，他向記者展示，手機中已存有國內大量投資人的聯絡方式，包括紅杉、順為、晨興、金沙江等一線投資機構的主要負責人。

04 硬幣的兩面

在成都投資鎚子一年後，2018年10月，一名自稱鎚子成都公司的員工，在微博爆出鎚子科技開始大規模裁員，或許面臨解散。鎚子隨後回應，公司是在進行北京、深圳和成都三地的人員整合，以增強研發實力。

然而，自此之後，鎚子開始出現一列危機，同年11月，有訊息稱鎚子已陷入資金荒，難以支付員工公司，並開啟全公司裁員計劃，隨後不久，鎚子被法院裁定，凍結在招商銀行的450萬元存款。2018年12月27日，企查查顯示，羅永浩部分股權被凍結，期限兩年，具體凍結股權數額未顯示。

有接近成都相關部門的人士向透露，鎚子的危機，使“成都在這個問題上很尷尬”。

禍不單行。2019年初，人人車宣佈落戶成都，建立第二總部，人人車CEO李建在朋友圈發文稱，“感謝金牛區政府對人人車的認可，為我們提供了40億資金支援”。

好景不長，僅一個月後，人人車被爆料“宣佈破產、通知所有人離職”。訊息隨後被闢謠，不過，在二手車電商全面遭遇虧損的行業困境下，人人車能否順利過冬，尚未可知。

鎚子、人人車被稱為城市引進網際網路企業的“黑天鵝事件”。此外，另一種可能導致新一線城市“人財兩空”的危機，是遷入網際網路企業的留存問題。

如前文所述，為爭取網際網路企業，地方政府推出各種優惠政策和措施，部分企業看中這些優惠，“就在當地成立一個公司，派兩三個財務過來，在政策優惠期間，在當地交稅、駐扎幾年，等優惠期滿了，有很大機率會遷走，重新找其他優惠條件豐厚的城市或區域。”前述網際網路+辦公室負責人介紹說。

他為這類企業起名為“遊牧型企業”，認為這不僅是對當地的“薅羊毛”，而且在人才培養、產業發展等方面，均未形成任何貢獻，留下“人財兩空”局面。

“有時，也不是企業不想久留，”廈門網際網路行業投資人李興認為，“在一些城市，比如廈門，人才真的是很不好招。”他解釋稱，廈門高校較少，一些外來企業難以招到研發等技術人才，只能安排一些優先順序較低的部門，如果之後找到更合適的地區，就會考慮離開。“廈門作為二線城市，房價也太高，”他補充說，“引進的人才來了總是租房，也不容易留住。”

在他看來，新一線、二線城市引進和發展網際網路行業，還是要與本地優勢相結合，最好能與本地原有產業有所連線。

幾年以前，李興的基金投資過O2O、網際網路金融等行業，但是“相對沒怎麼跑出來”。這不僅是人才問題，根據他在北京、廈門兩地觀察，O2O等企業需要迅速“燒錢”以佔領市場，在這一方面，許多廈門團隊資金不佔優勢，而且“沒有燒過錢，都不知道錢怎麼燒法”，所以迅速被擊敗。

目前，李興認為，新零售的To B業務是廈門發展網際網路的機會。他介紹說，福建的鞋服產業眾多，如安踏、特步、鴻星爾克等，在新零售轉型過程中，這些傳統品牌在銷售上不佔優勢，為這些企業做新零售轉型、與更多的新零售渠道對接，是一個可以發展的商機。“這個方向可以運用本地優勢，我認為是比較能跑得出來的。”

發展某一兩個垂直領域的網際網路產業，在許多新一線城市，已經成為趨勢。除了早已被稱為“中國遊戲第四極”的成都，在無意之間，武漢也成為線上教育的聚集地。

“開始引進了尚德教育，很快就入駐了，直接買了3棟樓，一年時間就招聘了4000人，而且很快在美國上市。”光谷招商大使、雷帝觸網創始人雷建平透露說，“之後猿輔導、學霸君、流利說、精銳教育、火花思維等相繼來落戶，事後一統計，發現2017、18兩年，大量線上教育行業進入到光谷，至少有20家。”

雷建平是武漢人，之前與武漢光谷招商部門接觸頗多。

在雷建平看來，這與武漢密集的高校資源和相對便宜的人力成本密切相關，也是武漢順勢而為。“現在有一個新提法叫線上教育新高地，這是光谷第二總部概念上的一個延伸。”

不過，在武漢光谷網際網路+辦公室負責人看來，發展垂直領域，更適用於體量偏小的城市，武漢資源豐富、體量充足，包括線上教育在內，可以承接更多領域的網際網路行業，短期來看，仍以做一線城市知名網際網路企業的“第二總部”為發展方向。

他坦承，“第二企業”並非終極標的，而是希望透過引入這些企業，能為武漢帶來、並培養人才，使本地年輕人得以成長，之後自主創業，創立武漢自己的網際網路企業，“引入的企業可能會離開，但我們要透過把人留下來，人不走，這個產業就走不了。”

“今天，你在全國任何一個地方問，小米是哪裡的公司？人家說小米是北京的，不會習慣說是武漢的，”該辦負責人說，“可是，小米在武漢已經有一千多人了，以後可能有一萬人，這一萬人中再出一個小雷軍，這就是我們武漢自己本土孵化出來的企業。”

（應採訪物件要求，文中張子豪、李興為化名）